有关《非平面》的一切都很奇特,不论是它不够优雅的名字、不够时髦的主题(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理论、赫伯特·马尔库塞的激进主义与斯科特·麦克劳德的漫画拥护主义之结合),还是它的初衷:尼克·索萨尼斯一开始就是把它当作自己的毕业论文而编绘这部图像小说的(当时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师从哲学家兼社会活动家玛克辛·格林)。
索萨尼斯的职业生涯可能也让人觉得有点特别。他本科学数学,中途因为去当职业网球运动员而短暂休学过。完成学业后他成为了一名艺术家,同时在底特律参与创办和编辑了一本文化杂志。这可不是一位漫画家会走的常规道路——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行业里也没有多少范例可供遵循。索萨尼斯怀有满腔的热情和无所畏惧的冒险精神,但外貌平和;他的观点带有激进的乌托邦色彩,但又是健康有用的。他会让人联想起那种因为讲真话、敢于挑战成规而受学生欢迎的的小镇高中老师。
在这本书里,索萨尼斯想要挑战的成规是长久以来欧美世界对视觉图像的偏见(以及对文字的偏爱),他将这种偏见追溯到了柏拉图的洞穴理论。索萨尼斯认为单独用语言文字很难完整表述多维的、多层次的人类体验,就如同埃德温·艾伯特《平面国》中的平面人难以解释球体的存在一样。虽不至于说一张图胜过千言万语,但图片确实能呈现无法言说的概念。他想证明自己的观点,于是把它画了出来。
解释《非平面》一书的内容反倒会比解释“非平面”一词的意思更容易些。事实上,就在最近,我还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这本书正在被翻译成法语,而他们没法用这个词,因为法语里的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
反正我不认为它有什么准确的含义。它在英语里不能指称任何东西——这不是一个人们会用到的词。这本书很大程度上是在论证我们该用文字以外的方法理解世界——教与学也不该被限制在这个狭小的范围内。所以,无需谈论视觉思维和多重模式什么的——从霍华德·加德纳到鲁道夫·阿恩海姆,很多人已经讨论过了——漫画直接让我身体力行了。
如果说这是本“关于”什么的书,那就是关于这个了。非平面——不管是书还是这个概念——讨论的是多模式、跨学科以及图像-文字关系。它既是大众化的,又具有学术性。它说的是我们需要把对话的种类维度话,而不是直冲冲地上去。
斯考特·麦克劳德的《理解漫画》对我影响很大。它告诉我漫画可以有很多意义,包括教育意义。我的第一本漫画书看上去和麦克劳德的很相似。很多教育类的漫画模仿了他,却没学他在形式上的努力——他们都是某某教授谈论某某主题。学习阿兰·穆尔的作品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有一部和他的妻子梅琳达·盖比共同创作的六页漫画,叫做《这就是信息》,整本书都是视觉-语言的隐喻。书中有叙述,但并不是在叙述故事——而是文字引导图片叙述,而且形式比任何其它东西都更重要。
在非漫画作品中,我参考了《尤利西斯》《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侯世达的《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以及詹姆斯·伯克的《弹球效应》和《联系》。伯克从非常宏达的历史视角。尽管在《非平面》中我没有加入预想中那么多的插叙,但《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中我最喜欢的部分便是龟兔赛跑和阿克琉斯的小插曲,这些段落虽然在讲哲学,但你却能轻易读懂。而其它的哲学部分,你可能需要一个阅读讨论小组来帮助理解。
自从1993年出版《理解漫画》以来,还没有多少以漫画的创新形式出现的理论性非虚构作品问世。只有,就像你所说的,“讲话的大脑”的作品。你认为没有很多形式上创新的漫画散文的原因是什么呢?
作为一名创作者,我可以告诉你,“讲话的大脑”式的作品更容易完成,因为你不需要一直都画新的东西。但是相比起陈述某个观点,我更感兴趣的是如何在纸张上将之具象化。陈述更简单,也许它会引得一个创作者——严肃的创作者——深入挖掘。大卫·马索伽里就是这样一位作者,不过他至少现在还对创作非小说类作品不感兴趣。
在这本书的尾注里,你提到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千高原》是一部非常适合改编成漫画形式的书。你有自己动手改编的计划吗?
老实说,我大概只读过四十页《千高原》。我在尾注里的意思是,德勒兹和加塔利尝试着做很多非线性的联系,而单独用文字无法实现——你需要层次。比如在打碟时,你可以在一层音乐之上加入更多层,而这在处理文字时却不成立。或者至少在德勒兹和加塔利这里不成立,因为那是叫人没法读懂的——无意冒犯。
但这种非线性特质却非常适合漫画。实际上我在创作到一半时,曾经写信给布鲁诺·拉图尔,告诉他,我要试着把你的一点东西钉进漫画里。他说,好,我认为这会很棒。我说不准他有没有讽刺的意思。拉图尔提出了行动者网络理论,层次正是需要这样去理解。一个社会网络体系的网络活动者,除人之外,还包含物件、动物和其他一些非人类的因素。对我来说其中的关键——以及它如何与漫画处理非线性特质、某种第四维度视角等之间的关系——在于行动者网络理论对描绘联结的关注。所以我们看到其中所有的联系——线或者纯矢量——都是相互作用的。还不是简单的行动者与客体的关系。每个元素是一个能对其他元素产生某种引力的主体,你必须把它们全部考虑在内。
我经常被问到是否经过大力抗争才能以这种形式创作,但我真的没有。我遇到的唯一阻力——连阻力都说不上——就是在开题报告答辩中有导师问我,你不觉得应该折中一些,加一章文字来进行解释吗?如果我有过任何迟疑的话,那就是唯一的一次,因为我说,不,它要么就是这样,要么就什么也不是。
我在创作过程中,会打印一些漫画章节给研讨会或者其他遇见的人看。我只说,这是我画的漫画。我真的很喜欢这样做,这也恰恰是创作的核心——为人们创作漫画和学术作品。我一度住在西班牙的哈林,那里有一群人,我不清楚他们住在哪里,不过他们每天都在我家门廊外闲逛,我会把漫画给他们看。我经常询问其中一人的看法,他说,对,这是关于我们怎么认知东西的。我不知道他是否上过学——不确定,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些人是靠什么谋生的,总之不是靠上学——但他看懂了。我自然非常激动,这就是我期待中的读者。一位念过大学的人能读懂固然很好,但如果这个人读完能意识到自己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聪明,那就更棒了。
书中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有关视觉文学、视觉语言和视觉认知的。大家似乎都认可视觉文学在我们的文化中越来越重要的观点,但为什么人们虽普遍认可它的重要性,却不如预想的那样大范围的学习研究或者讨论它呢?
我觉得我们正处于通过图像思考的困难时期,也处于思考如何通过图像进行思考的困难时期。我们知道怎样用图画来表达观点,漫画家和广义的艺术家都在做着出色的工作,但是当我们谈及教育中的可视化观点时,却遇到了巨大的绊脚石了。我受莫丽·邦的剪纸书《Picture This》影响很大。这本书是关于图片运用的,她采用了阿恩海姆的理论,但将它变得极其通俗易懂。举例来说,如果你用一个红色的三角来代表小红帽,那她的妈妈该是什么样的?好,如果你用一个更大的红三角来代表妈妈,说明你知道二者之间是有联系的,但这样一来她在视觉上就太主导了。我们想要小红帽当我们的主角,如果她的妈妈是一样的、只是更大的符号,在她的衬托下,小红帽就会沦为背景了。所以,我们把妈妈画成梨子的形状怎么样?好,现在她看上去柔和一些了,也和红色小三角有些相似之处,但还是太显眼了。当我们开始思考这些空间上的联系,思考我们的基本想法是多么地依存于这种思维模式的时候,当我们接受这种训练的时候,我们的写作和交流的方式就可能发生改变。
琳达·巴里和苏珊·朗格都就此发表过很多观点,不过这都与图片蕴含的情感信息有关。我们往往认为图片是情绪化的东西,不理性,因为语言的架构与它们不太吻合。但其实那并不是因为它们不理性,而是因为我们无法将它们把握进来。我们的语言无法完整地容纳图片。
我认为我的漫画比我本人聪明得多,因为我能够通过它们创造很多我写不出来的联系。克里斯·威尔有句话说得很漂亮——非线性,思维的离题运动方式。这种旁道思维模式与文字或电影都不太贴合,而漫画使得我们哪怕在向前推进的同时也可以走旁边的道路。我所说的不只是图片,更多的是空间的问题了。我个人更感兴趣的是漫画的空间概念,而不是某个线条是否动人。这是另一方面的事了,但也值得讨论。
哦,万花筒那页。我的“德勒兹和加塔利”页。讲的是块茎的概念,也就是他们那天书所讲的内容。我觉得在这一页里,你能看到它。周围有很多在用潜望镜观察的小人,从小框里能看出,他们虽然都相互联系,却有完全不同的视角。总的观点全在这里了,就在画面上。我可以说“块茎啊,就是这种所有茎节都相连、每个茎节都是一个视角的东西”,但这页表述的是一个内心的、而非脑力的概念,或者说,是一个内心的概念,然后才成了脑力的概念。
我想到了我女儿学着使用手指的情形。她看着她的手,转动它,她显然在思考。原来我的手就是做这个的。我们通过漫画或者图像,可以用很多种方式指明身体如何运作、我们如何理解这些观点,好过无视图像,转而去用文字描述。
这本书讨论的另一个主题就是语言如何训练我们去思考,以及我们生而身处其中的文化如何像木偶的提线般限制着我们的思维和行动。你写到有一种方法,我们虽然不能因之达到真正的自由,但总能识别捆绑我们的框架,并且有可能通过识别主动掌控框架。
视觉文化课上老师会教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视觉广告的运作原理。当你开始能够看出广告背后的机关,它还是会存在——一直有东西在牵扯你——但你至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
大学是另一个很好的例子。为什么你会去上大学?这么说吧,你去上大学是因为一直以来人们都要上大学——其中的道理就像漏斗。我们并不是在评价这件事的好坏,但我们要知道这件事是很久以前由某个人发明的,然后其他人接受了并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来了。我们至少应该明白这个东西并不是自来如此的,而是人为创造的。理解了这一点就代表你有机会更改这个轨道。这很难。我不知道我们如何才能真正地改变一些事情,但我坚定地相信教育的力量,我相信教育有培养出这种思维方式的潜能。
在这本书完成的三周前,我的女儿出生了。但是早在她出生三年前,我就把她写进了笔记本里,现在她出现在书里。我一直知道我会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一样,用一个孩子向上、向外看的视角来结束全书。我第一次从超声波扫描里看到女儿的萌芽时,就强烈意识到她的到来冥冥之中与我完成这本书有着不可思议的巧合。当我终于画到这一页时,女儿真的就在我旁边,当我的模特。
在女儿出生后的前几周、几个月里,我观察她如何伸展自己的手,琢磨它们怎么用,探索有意识地控制它们的能力。我希望《非平面》能够唤醒我们记起的就是这种认知新事物的经历。当然,这可能会成问题——如果你非要整天都想着手是,那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你应该一边以同样的方式睁开双眼,一边保留自己使用手的经验,而不必再重学一遍——这就是我要达到的效果。要看到新的东西,也要承认我们的经验,更有必要在做事时运用经验。你会希望你的孩子是非常“不平”的,他既能够很好地认清自己生于其中的生活环境,也能够双眼大开地看,从而找到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