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著可以这么写的

作者:  时间:2019-07-31  热度:

  刘绪源作古一年有余了,我又检出他遗著《今文渊源》细读了一遍,其文思、文字依旧耐人品味。七年之前已读过的,那年早春,犹如眼前窗外,柳丝才吐嫩芽,万物复苏中收到这本刚面世的新书。自相识刘绪源,他出了新书大多寄我先睹为快。兴趣所致,我尤偏爱《今文渊源》这一本,读得最为投入的也算是它。划线点圈,连批带注。启迪处不少,共鸣处不少,可发挥处不少,可容讨论的亦不止三处两处。当时准备写篇书评,他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于我,彼此没有说破。可我一时没能理清思绪。后来需应对的杂事接二连三,饺子便一直闷在壶里了,很对不起它的。

  初得刘绪源噩耗我难过许久,眼前浮现他清癯瘦削的面容身影,挥之不去久久。现在情绪平复,再读《今文渊源》,更生出另一番感想,是七年前感想之外的种种。最想说的如题目所示,论著大可像刘绪源这么来写的。他曾经遭人质疑,“论著还能这么写?”那人所指虽是他另外一本的《解读周作人》,但两本书的书写策略差不多,当然也会质疑这一本。

  刘绪源说的今文是对古文而言,《今文渊源》梳理了“新文学”白话散文的流变,自《新青年》时期直至当下。我谋稻梁于高校数十载,厌烦了学究们八股味十足的论文论著。《今文渊源》则不循学府程式,不故作高深,不玩弄理论,更不搬用新概念新名词以示趋时骛新。刘绪源文字生涯始于创作,写小说写散文,中年转身学界。早先作家的形象思维令他以后的学术论著十分可读。他崇尚文章的谈话风,全书第一章即以“谈话风的诞生”开宗明义。读《今文渊源》,犹如坐进他的书房,听他娓娓道来,一缕清风拂面。这自然与教授们的高台讲章别异其趣。周作人说果。过,“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刘绪源心向往之,他宣称,自己的书评“总是当创作一样来写,写完后也总是当散文来读的。”《今文渊源》里每个章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无异美文。中国古人的学问文字,除识见精到,多表达生动,词章斐然,令人拍案,如《文心雕龙》,如《文赋》。以感悟见长的诗话、词话、曲话,均隽语妙语不绝。刘绪源写过不少书话,《今文渊源》犹如拓展的连篇书话。他深得中国古代文论精髓,显示古代文论余绪今日尚存。这般发扬传统治学精神,反衬出现今学界八股痼疾。当今“学报”如林,充斥此类八股文章。八股论著,不只八股的结构,戴帽蹬靴,起承转合,本来不多的意见,拼命注水,俨然旧老太裹脚布。思维也是八股的,从概念到概念,推理到推理,干瘪枯涩,寡淡乏味。研究文学的著述,最好文字也文学一点。不知刘绪源是否有意纠正时弊,《今文渊源》的文风对于学界的贡献,或甚于它学术自身成

  这么絮絮叨叨谈《今文渊源》的可读,莫要误会它仅是一册浅而又浅的普及读物。尽管它称得喜闻乐见,毕竟主要是写给“学人”的,涉及现代散文流变的诸多学术问题。十二三万字的小册子,耗去刘绪源写作准备的十二三个春秋,可见下了何等功夫。《今文渊源》完全可以视为一部中国现代散文史,从胡适、鲁氏兄弟叙述起,直到当下的赵长天、赵丽宏。其间还论及若干流派、群体,“礼拜六”“语丝”、京派、论语派、闺秀派;学者散文、文化散文、小女人散文,悉数在内,细述他(它)们成败得失。太阳东起西落的话它不肯说的,处处别具灼见。颇受散文史家赞誉的王力散文集《龙虫并雕斋琐语》,刘绪源却“很不喜欢”,说它读来总有一点“听课”的感觉,尽管是那种“很能聊”的课。这些“琐语”原是王力“因题为文”,写作没用冲动,临时捏合些阅历、知识,刘说这“不是散文的正路”。再有,林语堂编杂志《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一个不如一个,几成定论。刘一反旧说,断言林语堂“走的是一条上坡路,思路一本比一本开阔,格局一本比一本大”。《今文渊源》好些识见,没有学问的人写不出来。哪怕不能同意他的结论,但并非不能引发你思考。至于具体作品的精到分析,隐含写好散文的一些“秘诀”,就此而言,《今文渊源》何尝不可当作一册“散文写作指南”。有识见,能指南,学术价值不言而喻了。

  刘绪源一生大半岁月用在编报编刊编电台的声音。如今编辑很多,想做学问的编辑不多,不多之中想做而未必做出他这么好学问的更不多。编辑阅历自然烙印在《今文渊源》上,刘绪源与作者与文坛有着即时联系,而且结合成研究。他参与创办的《文汇报》散文专版“生活”,初办属无心插柳,不料聚集了成批的精品力作。接着的有心栽花,反而“从中兴到没落”。此番文事的切身体验,他悟出了“散文创作的隐秘规律”。“生活”专版的作品和作者,闭门学府的教授们不大留意到,偶尔寓目也可能视而不见。教授做学问,读万卷书,以资料为本,囿于纸本上演绎推论。他们所取材料,仿佛冰箱储存的陈货。编辑不同,《今文渊源》则是菜市场刚采购的鲜蔬,烹制的口感自然有了优劣。现代散文繁荣几乎离不开报刊。小说可给书商出版,剧本能上台演出,诗歌也不妨同道间吟咏,这些散文不行。民国至今,它紧紧地捆绑给了报纸副刊和杂志。编辑是份职业,他们不得不面对报刊市场,尤其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受制读者丝毫不亚于民国时期,发行量如同收视率、点击率。编辑和作家并非总想到一块儿,编辑择稿背后有文化市场的无形巨手,巨手喜好又不一定与作品优劣成正比。刘绪源深谙市场借编辑对作者的诱导,或者说看不见的逼迫,写作难免或隐或显地随风使舵。《今文渊源》指出,“真正第一流作家的最好的作品,却是不可能被(编辑)推动并推出的—那是必须自然生成,必得水到渠成的。”“能够推动的和制造的,至多只是第二、第三流的作品”,诚然灼见。他力挺作者“只服从于自己的创作个性”,莫要屈从市场逼迫。贬抑《龙虫并雕斋琐语》正是这一思考的结论,其时王力累于市场,自然未得更上一层。刘绪源身为编辑,意识到编辑于写作的负面制约,如此卖瓜不吆喝瓜甜,由衷钦佩他,摆脱了常人难以摆脱的职业本位主义。

  编辑做学问,属于文学研究队伍的异军,主力当然在高校在科研所,是教授是研究员。异军的短处不言而喻,它取代不了主力。但主力不应忽略异军,如刘绪源一群学人,不仅奉献了主力顾及不到的成果,而且给沉闷学界吹来清风。教授们立足研究顶峰,极目四野,一览众山,却往往忽略细处。刘绪源拾级而上,看尽道上花花草草。待登上绝顶,高和远皆了然于胸。可意不在鸟瞰,而是回顾来路处处。阔斧取舍,取关键问题、重要作家、典型作品,细加缕析。譬如胡适、鲁迅、知堂这三家,所以文风各异,寻究到三人的读者对象不同—这一原因学界不曾注意。认知中国现代散文史,单凭《今文渊源》自有其局限,但正宗史著也应藉这类别具一格的著述以补助,它令文学史愈加形象、真切、细微、深化、丰富。本来两者互补,而现状却是失衡。天下论著多八股,异军之微弱不足以弥补主力的大大缺口。最为理想当是研究者、作家兼于一身,民国时代不乏其例。至于当下,除西去的刘绪源,我庆幸还有几位这样的道友。前年读朱寿桐教授漂亮的散文集《从俗如流》,写过一篇《试试教授与作家的合二为一》,希望改变创作与研究以邻为壑的现状。多年前王蒙主张“作家学者化”,今日不妨主张“学者作家化”。论著可以如《今文渊源》这么写的,写得雅俗共赏。

  刘绪源毕竟是书生。他的《中国儿童文学史略》属比较正宗写法的史著,关于凌叔华一章,末尾忽然“再说两句题外的话”,特意美言我于凌叔华研究资料做过的努力,号召“年轻一代研究者”重视资料建设。斜逸出这么一段,与儿童文学历史哪有什么关系?离题已千里之“外”,当悉数删去。这般出乎意料的随性,就当他童心未泯,玩一次无伤大雅的调皮,不无可爱—谁叫他是儿童文学研究专家哩。

  我结识绪源因陈子善介绍,当年绪源执掌《文汇读书周报》编政,子善先生引荐我一篇长稿,发了个整版。不久绪源岗位转到“笔会”,我的长长短短稿件也跟了过去。他退休,特介绍后任的“笔会”编辑与我保持联系,我再受了一回感动。

  绪源有篇自序回忆,他少年时期喜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高的白杨树》《铁木前传》《牛虻》及鲁迅作品。上述无一不也是我那个时期喜爱的读物。保尔和冬妮娅的朦胧感情,冬妮娅嫁给反动军官而邂逅保尔,他的阅读感受,正是我那时的心声。那么,我与绪源的订交,而且一“交”如故,该源于并未意识到的性情相近吧。我们的过从都在文章和书,例外仅一次,他有收藏家朋友收到一副对联,落款“林徽音”,他受托寄来照片咨询真伪,我立即否认了。现在细一思忖,单据笔迹的惯常特征推断未必靠得住,万一什么原因写得不惯常呢。如果误了他朋友,我便有负绪源信赖了。此事没有在他生前说过,现在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想来,以刘绪源多年编辑经历,加之耀眼的学术建树,何况写过引人注目的小说,无疑他朋友不少。然而他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寂寞,至少在学术环境里是寂寞的。他的学术追求或为另类,自云,《今文渊源》写得不敢自信,怀有投石问路的心情。果然,这么难得的著作应和的声音相当微弱。我不免困惑,对现时的学界,绪源学术追求是超前抑或滞后了?

  刘绪源不乏禀赋、本性执着,尤其勤奋,本该成就一位大学者。未达巅峰,大概是他兴趣太广。从文学创作到文学研究,从中国的研究到外国的,从成人文学到儿童文学,从当代文学到民国文学,摊子铺得真大阵线且长。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况且他体质羸弱。天不假年,壮志未竟。学界失去一位可期望的大学问家。他患病之初,我以内人类似恶疾得以治愈的福音相告,鼓励他对抗恶疾的意志。绪源终究不胜天力,走了,走得匆匆,距今日已不算古稀的古稀之年还有两三个春秋。论年龄,论事业,先走的都不该是绪源。朋友们痛惜而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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