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前几天在扬州某教育论坛发现一则网帖:“小女子从教7年,得知本校40多个同事都在省某某杯论文竞赛中获一二等奖,其中,两位语文老师从中国基础教育网上抄了同名论文参赛,竟然一篇获二等奖、一篇落选,到底谁在操纵论文评奖?”
记者联系上组织评奖的省某研究会负责人。“我们确实评了568个一等奖,但二三等奖只有几千个,”他不无“委屈”地向记者曝料:“要说评得多的,省某学会每次论文评奖都有上万篇,比我们多了去了……”
记者检索到该学会的“优秀论文评选通知”,上面规定“总获奖率控制在参评论文的70%以内,其中,一等奖3-5%,二等奖15-20%,三等奖40-45%”。
参评者的论文尚未写作和报送,获奖比例就已框定,至少表明该学会的评奖依据,并非完全按照论文质量。
以今年该学会和一些单位联办的“中小学优秀论文评选”为例,获奖分配比例为:一等奖0.6%,二等奖20.3%,三等奖42.1%,70%封顶。最终的评选结果为,“全省28000多名教师历经6个月之久的期待,终于获得明确答复:一等奖174篇,二等奖5686篇,三等奖11788篇。”
按一人报送一篇参赛论文算,有17648篇获奖,获奖率达到63.03%。评委会没忘记高调宣称:“本次论文评选有序、高效和严密地运作,更广泛、更公平、更权威”。
这么大的获奖面,有“广泛”而无“权威”吧?面对记者质疑,该学会负责人称:“多数人不得奖,谁还参加竞赛?你查查,哪家评奖不是如此?就这,下面还要求增加获奖名额呢,也就我们坚持原则,给顶住了。”
记者在苏中某市教育网见到一则“喜报”:“我市参加某某杯论文大赛成绩喜人,有1208篇论文获奖,其中,74篇获一等奖,372篇获二等奖,762篇获三等奖”。“不管哪家机构评,全市每次总有千余篇论文得奖,我们还得过几次组织奖呢。”该市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告诉记者。
江苏是教育大省,教师为数众多。记者从省教育厅了解到,到去年,全省有幼儿园专任教师8.11万人,小学专任教师24.96万人,初中专任教师18.64万人,普通高中专任教师9.82万人。
“全省仅基础教育阶段就有61.53万名教师,他们评职称、晋升、获得荣誉和奖励等,都少不了‘论文发表数’这个硬杠子,尤其是得奖论文。”南京大学教育科学与管理系主任龚放教授分析说。以幼师晋升小教一级职称为例,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的论文、教学案例要有3篇,初、高中老师评职称对论文的要求则更高。
有限的教育报刊资源,难以承载如此庞大的论文发表需求;通过征文、竞赛、交流、研讨等形式给论文评奖,并视同正式发表获奖,这条路径就被“有心”人士与部门发掘了出来。评奖方名称中若有“省”字的,往往就算“省级获奖”,有“市”字的,就算“市级获奖”。彼此心照不宣。
学校无疑是这类评奖的拥趸者。记者搜索发现,有80多个市、县的教育和学校网站,长期保留当地或本校的各类论文获奖讯息,庆贺之意不言而喻。“很多老师头发教白了也没得过论文奖,有机会评个奖,对老师的工作也是肯定,还能为学校争光,一举多得、多多益善。”无锡某小学张校长毫不掩饰对评奖的好感。
“我知道这些奖不过硬,但评职称管用就行。”南京网民“教书匠”通过微博告诉记者,他是教学骨干,经常上公开课,但撰写的教学论文投出去,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索要上千元“版面费”。后经同事指点,改为参加论文竞赛。“花钱少又得奖,评职称还有优势,是条捷径。”他坦陈。
如果说数十万教师持续的论文需求是块大“蛋糕”,各个评奖机构就是发酵者。他们所标榜的不管是“探求课程、教学改革”,还是“提升教师专业素质”,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些机构同教育行政部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互为表里,而且牵头者大多在学政两道游刃有余,否则难以承担面广量大的组织发动工作,做到一呼百应。
此外,评奖与收费总是结伴而行。记者查询十多份论文评奖通知,文尾无一例外要求“每篇论文收取评审费50元”。记者匡算一下,每次若有1万人参赛,就可收费50万元;若超过万人或连办六七届下来,利润之丰厚可想而知“因二三等奖多由市局按比例内定,不须报省评委会终审,实际上省评委会只花买获奖证书的钱。”一位“总得不到一等奖”的老师透露。应该说,巨大的利益黑洞,正是论文评奖花样百出、乐此不疲的强大内驱力。
某学会负责人辩解道:“我们请了六七个专家评委,花一周时间通过三轮投票才评定奖项。”记者帮他算账:以上述例子中17648篇获奖论文、每篇下限3000字计,总字数约5300万,按7个评委各看7天算,每一轮每人每天要看100多万字,请问,哪位评委做到了?有记录吗?对方不作应答。
“教学论文一等奖评出几百篇,只是各行业论文评奖过多过滥的缩影,根子在于教育乃至全社会的学术评价机制日益功利化和行政化。”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博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目前对教师和学校的评价,往往不是根据“教书育人”的学术和人文标准,而是诸如论文数量、期刊档次、获奖级别等指标。把健全学生人格、创新教学实践的过程,统统变成生硬的考核数字,一旦“够数了”,就视为教师的“成功”和学校的政绩;一旦“超额”了,便作为“创新人才”和“改革成果”大肆张扬。这类论文评奖,服务并迎合了现行的教育评价坐标和行政管理体制,并且催生了评奖市场,导致功利教育盛行,师生只关注“成功”,而不问是非价值。“以人为本的考核评价体系一天不建立,论文评奖泛滥之弊害一天难绝。”熊丙奇对此忧心忡忡。
南京大学社会学系张玉林教授结合自身经历说,国外论文评奖,完全由学界同仁、学术机构认定,而国内多由官方、准官方组织或官员“敲定”,本来严肃的学术评奖活动,掺杂了很多潜规则。几年前,他“意外”收到“日本地域农林经济学会”寄发的获奖证书及奖品一支钢笔。他在日本出版的博士论著《转型期中国的国家与农民》得到农学界肯定,而这次全国性评奖获奖者仅两人。“评奖泛滥,会把有价值的学术成果泡沫化,扼杀学术创新能力,导致权力过度介入学术,丧失评奖的学术独立性;同时损害了学术诚信,谁抵制,谁不围绕评奖指挥棒转,谁就被边缘化,最终逼得人随波逐流。”
“我们一直抵制交钱就拿奖的各种论文竞赛,”南京29中校长孙汉洲说,衡量教师的业务水平,不能只看发表多少论文、得了多少奖,更要看你花在学生身上的时间、教学态度和创新能力等。“我们内部建立教学激励机制,花钱让教师进修、升造、参加学术交流活动等,反对沽名钓誉。教师浮躁不诚实,怎能教好孩子?”
孙汉洲的话,让记者想起陶行知的名言:“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不知那些论文评奖机构和众多论文获奖者,面对一代师表的教诲,作何感想?